●伏雪

“别过来，别过来……”我从梦中惊醒，满头大汗，她，再一次出现在我的梦里。

第一次见到她是夏天的一个早晨，母亲带我去割麦子，忘记带水，就让我到麦田旁边的人家借水。我弱弱地敲开那户人家的门，一位身穿大襟衣服的老太太探出了头。我说明来意，她示意我进去。

院子里的小凳子上坐着一位姑娘，乌黑乌黑的长麻花辫，皮肤白白的，穿着一件红色的看不出面料的衬衣。看到我，她抬起头微笑着对我说：“你长得真漂亮，过来，我给你梳头。”老太太吓得两步并作一步地跑到我跟前说：“给你水，赶紧走吧。”边说边将我推出门。我百思不得其解，这个姐姐长得这么漂亮，我很喜欢她，为什么不让我靠近呢？

回到田里，我给母亲说了事情的经过。母亲说：“听说她们家来了个女孩，他们将那女孩锁下，给他们得白化病的大儿子当媳妇。她们不让人见她，今天能让你进去就不错了。”“她长得那么漂亮，怎么会给他家病儿子当媳妇呢？”“这就是命吧！”

第二年春节，我跟着村里人去给这家人拜年，我是想去看那个漂亮姐姐。进了上房，有个刚出生不久的小孩儿在炕上躺着，我顾不得磕头，赶紧找她。有个小伙伴眼尖，大声喊：“在这里，她在这里！”我跑过去后，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：只见她躺在炕上，衣不遮体，被子烂得只剩下一张皮，驴在地下吃着草，她在炕上瑟瑟地发着抖……同行的几个小男孩调皮，拿树枝戳她，戳她一下，她就往里面挪一下。我用尽全身力气大喊：“不许动她！”几个同伴吓得忙扔了手中的树枝。大人们要走了，我的腿像注了铅一样挪不动。从此，我不再给别人拜年。

一个夏天的中午，太阳很好，母亲去麦场了，让我待在家里干活。母亲走后不久，门突然开了，进来一个人，一身衣服打满了补丁，头发乱乱的，可我一眼就认出是她。她傻傻地笑着向我走来，越过我冲进了厨房，妈妈早晨烙的油饼在案板上，她疯了似的两手抓着，恨不得连两只手一起塞进嘴里吃着。我站在厨房门口愣愣地看着她，一点也不觉得害怕。

母亲匆匆地赶回来了，看到我没事才舒了口气。母亲倒了一碗水给她：“你慢慢吃，别噎着，这些饼子都归你。”她好像听懂了，开始慢慢地吃，而且用很温和的眼神看看母亲、看看我。

母亲说：“饼子都给你带走，你不能再吃了，再吃会撑坏的。”母亲找了个网兜，把饼子装上。送她出门时，她回过头来朝我笑着。这时邻居们都围拢过来。有个大嗓门的女人说：“小雪，你没事吧？我看到疯女人进你家了，就让你妈赶紧回来，我怕她把你吓着。”“不许你叫她疯女人！她没疯！”大嗓门女人半张着嘴愣在那里，然后嘟囔着：“小雪平时挺温顺一孩子，今天怎么啦？哪有这样和大人说话的？”母亲看人家生气了，赶紧说：“这孩子也不知怎么了，连我说疯女人都不行。小孩子，你别计较了。”大嗓门生气地夺门而去。

　　有邻居说：“我们一年到头也吃不了几次油饼子，你把这么多全都给她啊？”母亲说：“你看看她的手，这油饼子现在给你们，你们谁吃啊？”我才注意到她的手黑得油光发亮，被油饼子的油浸得顺着指缝滴黑水。母亲提着她吃剩下的油饼，将她送到她所谓的家。

后来我因学校离家远，学习紧张，关于那个漂亮的姐姐也就渐渐地淡忘了。暑假的一天，雨下得很大，母亲忙着做晚饭，我坐在炕上复习功课，透过窗户，好似一个人影一闪。我披了衣服赶到后院，看到一个人站在花椒树下摘花椒叶子吃，头发散乱着，雨水顺着头发和麻袋片似的衣服往下流着，浑身的恶臭味熏得人喘不过气来。我想近距离看清楚是谁，突然她转过头来，呲着牙咧着嘴，俨然一个恐怖片里的女鬼。我吓得大声喊妈妈，母亲听到我的喊声，赶紧跑来，母亲说这就是你不让叫“疯女人”的那个人。

母亲把她带到屋子里，给她洗了头，换上干净衣服，让她坐在烧热的炕上暖着。这时，她变得温顺了，眼神也柔和了，还拿起我的课本问：“你读几年级了？”我正想和她交谈，可她接下来的话就语无伦次了。母亲做好了饭给她吃，她连吃三碗了还想吃，母亲不敢再给了，怕她撑坏。她的老公来接她，也在我家里吃了饭，因雨大、天黑，他俩全在我家住下了。

第二天她出我家门时深情地看着母亲，眼里充满着眷恋。后来听母亲说她经常来我家，她的老公也以找她为借口天天到我家混饭，要知道那时很多人家里都很穷，粗粮都吃不饱，更别说细粮了。她老公好吃懒做，在我们那个地方是有名的混饭魔王，母亲不得已不再给她饭吃，她也就不再来我家了。

我中考考得很理想，拿到通知书的那天，突然打起了雷，下起了瓢泼大雨，那闪电足以将一个山头劈作两半，大家都躲在家里不敢出门。忽然有人敲门，父亲开了门，原来是她老公来我家找她。

第二天雨停后，有人发现她在另外一个村子的河道上躺着，肚子涨得快破了。人已死了。

埋她的那天，闪电把天空分成了若干分，雷声像是扔在头顶的炸弹，人们强忍着怕，草草埋了她。母亲坐在炕上，自言自语地说：“不知道她上辈子造什么孽了，今生老天要这样惩罚她。”

后来我听说，她在大学时谈恋爱，男的另有新欢，她接受不了，得了间歇性精神病，被迫休学了。她流浪至村外的田里，昏倒在地头，被她婆婆救回家之后留下了。她的家人费尽周折打听到她在这里，先后来找过她三次，但她婆家骗说没有此人，不让见面。

我想，如果当初这家人让她哥哥把她领走，得到及时的治疗的话，绝不至于是现在这样的结果。但现在人已死了，看在三个小外甥的分上，他们也不再追究了。

很多年过去了，每当我身体抵抗力下降的时候，会梦到她站在花椒树下吃花椒叶时猛然回头的那一刹那，然后会在梦中惊醒。